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皎皎白驹,在彼空谷。生刍一束,其人如玉。------题记
矫健,我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名字,当然,我曾以为这是她的真名。
初识在三年级飞雪的冬天,在那个深雪中的院落中,推开虚掩的门,琅琅的书声骤然清晰,一种自然而古老的感觉首次浸润我的全身。她,着一袭黑灰的纯色布衣,端立于前,四顾着领诵《论语》。短发,让人看不出性别,但端庄、凝练。
她的学堂在博物馆侧的一间屋子中,墙上还晕着雨水渗露的黑痕,夏天墙角滴水,冬天会有些许飞雪扫进屋内。但我总觉得这些配上她的红木桌椅,更像个私塾。有一个小女孩,很小,声音很脆,“秩秩斯干,幽幽南山”,一句句连着,如珠落玉盘。
在这间屋中,她讲过《史记》,讲过《诗经》,讲过《孟子》,她热衷于让文字变得鲜活,“关关雎鸠的‘关关’就是鸠鸟的叫声。‘关关、关关’。”时光便在这“嘤嘤、交交、嗟嗟”的鸟叫声中在翻破的书页中流走。她的学识精深得很,家长在背地里谈论她现出的都是一种扼腕叹息的敬佩的神情。何也?意既以她的才情,教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未免屈才,她却不以为然。
四书五经她都读过多次,也讲过多次。但她最喜欢带我们读鲁迅的文章,她最喜欢他“我以我血荐轩辕”的浩然正气。每当讲到奸臣当道,或是现实社会上传出一些负面新闻,她总是义愤填膺,总流露出不符合她沉静性格的一股豪情,花去半个小时“惩恶扬善”。她有时跟我们唱起一句“流行”歌词,“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”,无需卖力,正派地唱,就能唱的我们大笑。但唱它不是因为喜欢,而是因为这首歌是她对现代歌曲的“腐朽情调”的有力论据,她惟愿守护我们——下一代孩子心灵的宁静和赤诚。
她是有挚爱的儿子的,她也无比欢喜的让他与我们一起唱王菲的那首《幽兰操》。
但,这世上总有些看不见的理由让人不能永远单纯。大了,似乎过了那个和一群孩子扔雪球、扔沙包、在博物馆的后山上与羊玩得恣意的年龄了。复杂了,被缠住了,被顾虑塞满生命的角落了。终是很久再未去她的学堂。
中考后的那个暑假,她一直在讲《离骚》,我却终在最后的寥寥几节,下定决心过去。有一丝陌生?亦或是腼腆?…..忙吗?还是心乱了?….
有些许的不同。这是她最后几堂课了。学生中有认识的,也有不认识的;有像我一样青涩的,也有萌声稚语的,最小的是她的儿子。但无不专注的眼睛放光。家长们,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过的姿态端坐在孩子们后面,用同样的声音吟诵着。无论孩子还是成年人,身上都流转的一种水乳交融的气质,深深震撼着“长大了的”我的心。在这钢筋构筑的社会生活久了,在题海中浴血久了,再听到这纯净的书声,有种要落泪的冲动。这是真正的声音,是石子掷入清潭溅起的微漠的水声,是永恒的残照中雁苍凉的歌。
在这个阳光和绿色满溢的夏天,她终于结课了,她要回去教她的儿子,办她心仪已久的全日制私塾。
世界在变,但她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,辗转于城市的一间又一间“租借屋”,蹀躞(diéxiè)于一堂又一堂贯通古今的课上,用心将古贤的思想引渡给一个又一个孩子,将诗语念得永恒。只收着“一束脩xiu”还经常婉拒的课费。
走时,钻入车中的我转过头,透过后玻璃的黑纹,望见她在楼下默立的身影,一袭黑灰的纯色布衣,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,如一渡者,坚实的守望。
胸腔涌上的一丝酸涩,哽在喉头。
渡者,渡人。我已远行,却从不孤独。